七等生《我的小天使》寫一個藝術家偶遇十來年前認識的小女孩,這個女孩現在淪為妓女的故事。我(敘述者)是藝術家,要到蘭嶼,路過高雄,想順便拜訪一位親友,剛好他外出。我在旅館中百無聊賴,偶翻一本書上頭寫到,只有世界的靈魂才是不朽的,個人的靈魂就沒有不朽這一回事。這一句話使我感到自憐起來,我的心靈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,吃飽飯後也不想去那裡,暫投一旅館住下。
旅館女中介紹應召女,我說算了,別叫她來,女中說,你是藝術家,要錯過這個機會嗎?我說,你叫她來,我可不保証要。女郎來了,露出比藝術品更動人的身體,這樣豐實的形姿很難令人抗拒。
我對她說,你這樣完美,你怎麼知道我的需要?我感到快樂,你也感到快樂嗎?她特別明亮的眼眸一直看著我,好像在回憶著什麼,突然間我覺得她的態度驟變,她那純樸容貌瞬間像花朵般地萎縮,好像一個誠摯的少女一下子變成世故的婦人,眼光中帶著譴責,剛才的悅意迎合變成一種厭惡般的拒絕。
我在完事後,她進洗手間時,拿出一張千元鈔放在鏡台前,然後就消沉地睡著了。第二天一大早,我看到那張大鈔她並沒有拿走。我不斷地在思索她不拿錢的道理,我想纏綿的細節,她的眼珠不斷注視我辨識我,眼瞼帶著鄙夷的厭惡。我忘了這結尾帶來的莫名的不快,而任她走了,她是誰,我自認沒有看過這樣的人。她不拿錢,這表示我們之間有一層莊嚴的關係,我叫來女中問個清楚。女中說,她回去了,你現在不可能再找到她了,聽說她的老家在北部一個叫萬里的鄉下。她的名字叫月琴。
女中的話讓我想起將近二十年了,我在萬里漁村任教時看過的一個女孩,她的倩影復蘇在我的腦際,當時那個個性倔強但可愛的女孩,曾屢次帶領我到她家。我快馬加鞭地北返,蘭嶼也不去了,到她家時,她的母親說,她剛回來過,不過一下子就走了。母親又說,父親前年過世,她離家謀職按月寄錢回家。
我沒有對蒼老的母親道出一切秘密,我告辭了。我沿著潔白的海岸走回來,那是年輕的我和學童一起玩水和玩耍的老地方,我懷著羞慚和懷念的沉重心情,希望她仍是那個天真的小女孩,但事實上已不可能了。
以上是小說的梗概,這可以說是《折翼天使》的故事,一個純真的少女因為家庭變故淪入風塵,巧遇昔日愛護她的老師。當真相明朗後。主人公羞慚、沉痛、懷念,到底什麼樣的境遇會使她成為一個不幸的女子?當然他會理解,但理解也不能改變她的命運。從女孩子的角度來看,不僅是被熟人撞見的尷尬,還包括對昔日仰慕的老師竟然在這種地方相遇,所以她厭惡,所以她逃離。
這一篇小說給人另一個感想,一個天使折翼令人惋惜,若是際遇的無可如何,只能歸諸於造化的不仁;但有太多的折翼,其實是自甘墮落為愚夫愚婦為魔鬼,令早先對他們寄予厚望的人不勝唏噓,「何昔日之芳草兮,今直為此蕭艾也」。時光老人將純潔無垢的天真孩童變得庸俗可鄙,但也不能說都如此,在時光中,也有人散發出越來越煥發的生命之光,到底要成為什麼樣的人,除了際遇以外,就看自己怎麼修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