鍾文音《短歌行》時間起於1920年建烏山頭水庫,終止於2009年,幾乎是百年的故事。主要是以鍾、舒兩大家族的悲歡聚散為內容,我認為最成功的是寫活了戰後台灣農村的面貌及變化。白色恐怖犧牲的鍾聲,放入現代座標來看,是多麼的可憐、荒謬,他的死輕於鴻毛,但給家族卻帶來紅字般的烙印。這一段故事寫的人已很多,看不出有太突出之處,較突出的是寫他的後輩在那一塊地方存活,最後分枝散葉到全台各地的強韌生命的故事。
雲林二崙是作者的故鄉,也是故事主要的場景,透過書寫這個地方的演變,不僅是歷史的,也是地理的。歷史在「預言」和「寓言」,現在所發生的,過去曾出現過,當然是塗上時間的色彩,也有了形變。幾十年的時間,看來很長,但作者要寫的是它的「短」,青春短,理想短,甚至壽命都是短的,所以才命名為《短歌行》。
在地理空間上,人物活動的場域,延伸至島內各地,但還是以她熟悉的二崙鄉為主。過去戰後鄉土小說主要以短篇為主,看不到整個農村的面貌,與時間在農村帶來的蛻變,在《短歌行》中這部份處理得最成功,讓我們看到真實的農村,人們的生活,人們的想望,沒有像蕭麗紅那樣對漁村的美化,也沒有三十年代中國作家寫出的憤怒農村的吶喊,它只是靜靜的呈現一塊受過傷的土地,過去如此,現在也是。
我這篇文章主要是在探討小說筆下的台灣農村,作者用「沉淪」、「荒涼」來寫她出生的地方,我想這兩個詞語精確、扼要地呈現了大半的台灣地景,不管怎麼說,「富麗農村」從來都只是宣傳,看不到也吃不到。中小學生讀完教科書,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,如果能看到這本小說,就能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台灣,真實的台灣,這是本書的最大貢獻,寫出了戰後農村斯土斯民的真實樣貌。
小說中聚集寫疾病,戰後的霍亂、小兒痲痺、烏腳病等等,作者說人的一生就是一個疾病的歷史,疾病又是一個人「慾望」的總結與反映,前一句好理解,人從出生到老死,總是和疾病結下不解之緣。後一句有些費解,如何和「慾望」連在一起?這是思想的問題,暫且不表。小說中的疾病在鍾家的村子裡,很多人把它當成詛咒,是白色恐怖被殺被關的鍾家人給村人帶來的不幸,在封閉、盲愚的農村中這是可能的現象,有任何的不順利就是求神問卜要去找一個原因,去問卡到什麼歹物,自然會連想到消失的鍾家人可能給他們帶來的厄運。
同樣的詛咒是水災,數年一遇的大水猜災,毀了家園,失去了親人,1959年八七水災重創西南部,村民在艱苦中重建或移民到現在的花東。小說沒有提到的1845年雲林大海嘯,死亡人數單是官方記載就超過二千三佰人,至今雲林海邊仍有「牽水狀」的祭儀。
小說中的主角之一舒三貴,在八七水災沒死,卻在臨老時死於1996年的賀伯颱風,他一個人住在尖厝崙老厝,一個人度過餘生,大水來時他行動不便,被大水吞噬。三貴除了兩年的時間與三重的女兒虎妹同住外,八十年來都在塊沙塵肆虐的地方度過,雖常絕望但也常懷希望,他的希望就是賭,希望賭能讓他翻身。
水是生命的元素,作物沒有水長不了,台灣早期的各種械鬥泰半和爭奪水源有關。舒家的不幸也是為了爭奪水源,一個前途大好的青年詩人舒義孝,舒家大兒子,被迫用槍殺了鄰居,從此改變了舒家人的的命運。當然,死亡的鄰居家人也沒有好的命運。水神一步步誘引著舒義孝走向他的沉淪,是意外,但也和台灣的先民一樣是宿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