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青矗《低等人》發表於1971年,是臨時工的悲慘故事。工作地點作者說是宏興公司,但這麼大的公司,大概就是中油廠區,這裡單員工宿舍就有二千多戶住宅。董粗樹是這家公司的臨時清潔工,從年輕起就與垃圾為伍,皮膚粗得像蟾蜍皮,他自認是最下等的人,甚至是宏興公司的乞丐,求人家垃圾拿出來倒進車子裡。
一做三十年,身體還健康,老父九十幾,瞎了眼。唯一的嗟嘆是未能升正式工,沒有年資沒有退休金。粗樹每天走兩小時又十分上班,來回要四個多小時,下班後也撿點園區的廢棄物去換三四塊煙錢。當有人問粗樹為什麼不搭交通車時,粗樹說,我多走路,運動夠,從沒有生過病。
清員工宿舍區最汙穢的都免不了,例如,曾扒到女人的紅劍光(經血),讓他感到晦氣;長官的高級皮鞋被當成垃圾清掉,竟被誣賴是被他偷走。年輕的課長看到粗樹在樹廕下休息,粗暴地對他說,這麼早就休息,你還是這樣慢吞吞,你明天不用來了。
粗樹想,正式工有保障,他就不敢這樣子趕了,而他是臨時工,才會被新課長當成呼之即來,揮之即去的廢物。以前的老課長就客氣多了,他會說,大熱天,工作認真一點,十一點半可以休息吃飯了。這個新課長還是粗樹看著他出生,看著他長大的。他出生時,母親差一點難產,是粗樹跑到到外邊叫人,這孩子才平安出生來。
粗樹接到公司通知在兩個月就須離職,臨時工沒有退休制度,但不得超過六十五歲。粗樹拿到通知,兩眼茫然,族弟董明山對他很同情經常照顧他,對粗樹說,你進廠後應該學技能,最晚十年八年就能升正式工。粗樹說,要有人事啦,以前老課長要為我報升,但到了組長那裡就被擋了下來,他畫了幾個字,我一輩子就沒有翻身的機會。算了,我們再壞也是一生,再好也是一生,同是在為宏興公司服務。我們這種人就是做人家不願做的事。
董明山說,廠長或總經理的位置,是看你有沒有這種命,人家給不給你而已。如果你在總經理身邊學習,不要八年你就可以挑起大樑。皇帝的頭胎兒子,一出生就註定他是未來的皇帝,乞丐的小孩註定要牽著他瞎眼的老爹到處叫化。小草怎麼奮鬥也不能成為大樹,因為它先天的種子就註定它是小草。你清垃圾和總工程師有同樣的價值,同樣做工維生。
粗樹聽了董明山的話後,心裡有一些安慰,回到家後卻吃不下飯,老父問為什麼不吃飯?發生了什麼事?粗樹怕引起父親的猜測,趕忙端起飯。粗樹擔心自己被解雇後,無以養活父親,他六十五歲,一樣年老,粗樹只趴了兩口飯,就把它倒進鍋裡,明天還可摻進稀飯裡。
六月二十日是宏興公司成立紀念日,舉辦為公司殉職的員工紀念,粗樹被這簡單肅穆的儀式感動地掉下淚來,他想,我今天很羨慕你們為公殉身的精神,我無依無靠,我需要一點撫恤金來養活老父,在這十幾天內賜給我機會,讓我在九泉之下繼續為各位拖垃圾服務。
年老,缺乏謀生能力,與其在家等死,不如死得「有價值」一些,粗樹設想了一些因公殉職的辦法:廠區裡危險東西很多,如極毒的工業藥品,工場的輸送線會爆炸,變電所附近的水溝,一觸及電源就會把人燒成黑炭……但各工場的安全設施都很周到,粗樹沒有殉職的機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