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桶嫂說,你也曾有財產,被你堂哥搶走了對不對?阿枝說,其實也沒多少啦。阿桶嫂說,世間人總是這樣是嗎?我也是什麼都沒有了以後,才覺得反倒乾淨俐落了。
_這是阿桶嫂的世故。嘗盡人間冷暖之後的感言。
阿桶嫂把剩下一半的梨子拿給阿枝吃,阿枝咬了一口,覺得很香很嫩,而且多汁。阿桶嫂站立著,離阿枝仰躺的臉很近,阿枝嗅到一種味道,那是女人的,阿枝的血液又往上沖起來,心中也跳得好快好響。阿枝怕心跳聲被她聽到,故意連連咬梨子,故意咬響些。
_當心態改變以後,覺得她的女人味回來了,連食物也變得可口。
阿桶嫂為什麼要這樣對他?因為像他們這樣的人,已經夠卑屈了,實在不必再裝卑屈。阿桶嫂善於打理家事,分明不是討好阿枝,而是把她認為份內的事,努力做好而已。
這天有應公做戲,阿枝不想撿活兒,在自己的地方感到不好意思,別的乞丐也不會來,這是默契,這是他的地盤。阿桶嫂說讓她去撿活兒,阿枝答應了。平安戲鑼鼓喧天,平常阿枝會聽得津津有味,但今天總覺得不太有趣。原來他是心不在焉,心裡記掛著阿桶。
阿桶嫂出來了,一種異樣的聲音夾雜在一片聲浪中:
「阿哥阿嫂啊_好心好量啊_阿哥阿嫂啊_好心好量啊_」話拖得很長,好像在唱什麼哭調似的,甚至好像還聽到阿桶嫂頭額觸地的聲音。那麼沙啞有勁,很能撩起人們的同情心。阿桶嫂原來有這樣的絕活,阿枝幾乎感動了。
阿桶嫂有這樣的絕活,帶她出去大概可以多賺不少錢,阿枝內心這樣想著。阿桶嫂在夜戲時還出去唱,下著雨,雖然雨不大,阿枝叫她走,她就是不肯走,阿枝拿了一頂破舊的斗笠給她。回到家後,她的沙啞嗓子讓阿枝大吃一驚,他沒料到會失聲得這麼厲害。
回家以後,阿枝自然地叫出阿桶嫂的名字,這在以前是說不出口的。阿枝馬上為她買冰糖,然後打了水讓她洗個澡,回到屋子卻發現阿桶嫂沒有動靜;外邊鑼鼓依舊大聲,她也許睡死了,睡得像死豬,阿枝想。當然她是太累太累了,落入深沉的睡眠裡,但也該聽到才對,阿枝怕起來了,覺得渾身發軟,不會的,不會的,不可能。你這個膽小鬼,在怕什麼?她是好好睡著呢……
以上是小說的梗概。底層的人最會照顧同樣命運的人,本來阿枝想照顧阿桶嫂,但最後卻是阿桶嫂給他的更多。從先前的勉強接納,到最後關心她的安危,其實就是真實感受到溫暖,在阿枝來說,是他的心靈的最大慰藉,這樣的慰藉不可能來自他人,只會來自和他一樣命運、最被社會拋擲的人。
這個故使事是照顧者反而成了被照顧者,高爾基的《秋夜》與之有幾份相似:
一個蒼白的知識份子自以為要改革、拯救社會,在秋夜極為寒凍的天裡,靠著一個妓女的體溫,才讓他保有一命:
「而現在,一個女人用她的身體為我取暖,她悲苦不幸,飽經摧殘,深陷苦難。生活中,她身無立錐之地,地位卑微遭人白眼,若不是她親身來幫我,我都沒想過去幫她,即便現在才想到去幫她,也確實根本不知道到底如何去幫。」
這一段文字寫要幫人的大學生,反而受到妓女最大的幫助。我想,最卑屈的人如阿桶嫂,在她失掉一切後,在她被整個社會拋棄之後,她能用盡心力來回報阿枝,這是她的價值,這是一團熾烈的生命之火!被社會踐踏、拋擲的人也會閃爍著生命之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