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春明擅長寫小人物,這些人物常是社會上被忽略的一群,但從他們的身上可以看到卑微人物的人性,這些人物在某一時期生活在這塊土地上,從這裡也可以看到時代的印記、傷痕。《甘庚伯的黃昏》就是這樣的一篇小說,甘庚伯是67、68歲駝背、乾枯,耕作四分花生田的老農,在他身上可以看到堅毅的小人物形象。
甘庚伯已喪偶,和四十幾歲的兒子住在一起,兒子阿興從南洋回來就精神失常,花光家產,病情依舊沒改善。阿興發瘋時常像日本兵喊立正稍息,這種症狀,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「戰後創傷症候群」,精神失常的程度不一,嚴重的就像阿興一樣,瘋瘋傻傻,忘了自己是誰,美國越戰之後就有十幾萬人罹患這種病症;從南洋回來的台灣兵,也有相當多的人得了這種病。
鄰居小孩阿輝來跟甘庚伯說,阿興脫光光跑到街上,很多人在圍觀。甘庚伯拼老命趕去,有些小孩欺負阿興,用爛拔拉、田土石頭粒扔阿興,大人講不聽,聽說甘庚伯來了才散去。這些小孩可能還沒受教育,或者年紀還太小不懂人情世故,才會有這樣撒野的行為,也可以說是赤裸的原始人性,強凌弱的行為。
路邊的大人就充滿善心,叫小孩走開,拿蔴袋和草繩給甘庚伯,可以把阿興的下體遮住,路人紛紛為甘庚伯抱屈:
「人家瘋子是瘋子,但是給他養得勇健得很。」
「像老庚伯做人這樣善良,命運卻這麼歹?」
「天實在是太沒眼睛。……」
這些鄉村民不是看客,沒有幸災樂禍,良善的本性自然地流露,良心也許在很多地方消失了,但良心就在民間,就在村野。
甘庚伯聽了這些話很欣慰,給了他重新振作的勇氣,他已下定決心一切可以重頭再來。這是正面的回饋,在冷漠的現代社會中未必有的溫暖。
當甘庚伯俯身拉起阿興時,父子目光相觸,才吃驚地看到阿興蒼白、高雅、受難的臉孔,從來沒有這麼靠近過,甘庚伯突然感覺到自己像微粒那樣掉進阿興清澈瞳眸的深潭裡。他無助、焦急、虔誠地直喊:「天哪!天哪!」
這一幕相當感人,甘庚伯對著是自己的愛子,這裡是他生命的體悟,這樣無辜的人卻要受此折磨,他問天,天不語。在基督教約伯記中約伯受盡磨難,是對信仰的考驗,甘庚伯沒有這樣的宗教信仰,但他有他活著的哲學,老妻臨終時要甘庚伯對兒子多吞忍她會保祐他們,甘庚伯想這些是屁話。他想起自己的命運,怨嘆得淚都掉下來。雖然這樣,甘庚伯仍敬鬼神,他仍勇敢地面對生活的難題。
帶著阿興回家途中,已是黃昏,甘庚伯腦子裡浮現青翠的豆苗,迎著風顫動的生機,讓他逗弄出笑容,想今年的土豆可以收成一些啦!
這是甘庚伯在痛苦、無助中的希望,但作者並不是浮淺的樂觀主義者,黃昏夕陽漸沉,透過阿輝的視角,他遠遠地看到父子倆的黑色背影,黑影在蠕動,不久消失。作者在這裡似乎要表現的是父子生命的悲涼,在黃昏中更顯孤單與無助。
小說最後:回家後用五寸釘牢牢釘住關阿興的欄柵的橫梗,重搥的聲音夾雜著日本兵喊立正稍息的聲音,教晚風吹進村裡的人的心坎,特別覺得帶有一點寒意。
作者給我們淒慘、悲涼的意象,這是人間的現實,無可奈何,卻須安之若素,沒有多少人能忍受吧?